在阳明心学第五届论坛上，曹德旺的真性情又一次得到了体现。他做了主旨演讲，其后又被安排做一个互动论坛。曹德旺不愿意把时间花在理论问题的解析上，他撂下主持人直接转向观众说：“我想跟台下的企业家交流。”

曹德旺的话引发台下一丝骚动。主持人勉为其难，做了更为详细的解说，可是曹德旺还是对着观众说：“我想跟企业家交流真实的问题。”

这时，主持人、北大的王守常教授看到我站起来了，就问：“育琨站起来了，是不是有话要说？”

我说：“感谢主持人给我机会。我想请教曹德旺先生一个问题。新冠疫情肆虐全球，中美关系空前对冲，极大地增加了经营环境的巨大不确定性、易变性、复杂性和模糊性。在巨大不确定性中，中国中小企业家该怎么办？”

安下心来，从敬出发，做好自己

曹德旺的回应，引发了热烈的掌声。他是这样回应的：

环境变化关你什么事？我记得有一次跟稻盛和夫交流，也是类似的问题，他就说 “敬天爱人”。你结合实际困难和问题想想，这还真是个根本性的解答。“敬天爱人”“致良知”最关键的是什么？最关键的就是要懂得从“敬”出发看所有人和事，做好你自己，做好企业和做好产品。我这样做了几十年，做好了一块玻璃。我走进了美欧日本许多发达国家，都赢得了尊重。

做企业就这么点事。只要专注把你的产品做好，就会赢得市场的尊重。做企业和做产品，相当于养孩子，你要慢慢地滋养他，不要拔苗助长，他长大了，强壮了，自然会反哺父母和家族。
我眼中，曹德旺是一个立功、立德、立言的“三立”真人，他不愿意纠缠概念逻辑，而是直落根本，“知行合一在事上磨”，在至诚造物中求真。我感觉这是一把在巨大不确定性的大变局之中，撬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

曹德旺的话，让我想起了我跟稻盛和夫的一次对话。有一次我向稻盛和夫请教：“您究竟怎样只身拯救了日航？这件事在中国都传成了神话，你这当事人怎么说？”

那天稻盛和夫很高兴，想拉开了谈这个问题。就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敬天爱人’吗？”

我怕浪费时间，赶紧摇摇头，期待他继续。稻盛和夫一字一句地说：

“敬天爱人，一般人理解为敬畏天道规律，以仁爱之心爱人。浅了！敬天爱人的深层含义是：你知道从敬和爱出发，去看待众生，去看待一草一木和所有人和事吗？你知道敬畏员工的无穷潜能吗？你知道敬畏客户无穷的智慧吗？我到了日航，上午跟高管开会，他们一大堆的抱怨，于是下午走向一线员工，就疑难问题问员工：‘你认为呢’？他们都有解。于是，我就3个月内走访了3万名日航员工，‘你认为呢？’‘你认为呢？’‘你认为呢？’……好方法就咕嘟咕嘟往外冒，日航就被员工给拯救了，跟我一点没关系。”

在巨大的危机中，心存敬畏和爱，激发员工无穷潜能，就可以走出危机。稻盛和夫的经验很震撼！这是在说：用“敬”字收敛整个身心，放在内心里面，不做作了，然后逐事逐物看道理。人一精神飞扬，心不在罗盘里，便容易坏事。

一语之下，洞见全体，真是痛快，不觉手舞足蹈。曹德旺与稻盛和夫给了我们一个上帝视角，从“敬”的视角看世界，是我们在巨大不确定性之中，撬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这不是曹德旺一时心血来潮，在他的《心若菩提》中，他说的很清楚，这些都是来自他父亲的教导。

父亲的教诲

曹德旺出自商业世家。父亲曾经是上海著名的永安百货股东之一。因时局动荡，他父母决定举家迁回老家——福建福清。离开上海时，父亲带全家坐邮轮，财产全部放在另一条运输船上。等人到家之后，全部家当却没有回来，答复是那条船沉了！兵荒马乱的年月中，一家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睁睁地看着家中顿时变得一贫如洗。

曹德旺9岁才上学，小学毕业跟着父亲做点事讨生计。在街头卖过烟丝、贩过水果、拉过板车、修过自行车，经年累月一日两餐食不果腹，在歧视者的白眼下艰难谋生，尝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他们当时都是偷着做，是“投机倒把”，被抓住要蹲监狱的。在那个年代，父亲只能隐忍、谦卑、低调，这是生存必须的。可是他期待儿子的却是即使“倒买倒卖”，也要童叟无欺，要保持“真心、爱心、决心、专心、恒心、耐心、怜悯心”。

曹德旺对此有深深的体悟：“越是阅历增加，我越是发现父亲当年的话正确：‘做事要用心，有多少心就能办多少事。’是专心、用心、恒心才有了福耀的今天。也是有了正心、善心和怜悯心，我们才能在慈善事业上做了些事情。”

在后来“一切向钱看”的躁狂物欲的飓风中，曹德旺保持着父亲曹胜美谆谆教诲的真善美，保持着如如不动的初心、恒心和耐心，更有了一颗博大心和造物心。他要在造出世界上最美的玻璃、为人类创造价值中淬炼自己的心。

这个以客户为中心配置资源的时代，客户在哪里，市场在哪里，资源就在哪里，福耀玻璃是全球最大的高端玻璃厂商，必须有全球的视野配置资源。曹德旺不仅仅要去美国办厂，还要去亚非拉欧澳各洲去办厂。全球化的企业必须有全球化的视野。

他不跟人去拼理论和国学功底，就选择了做好一块玻璃：“中国人应该有一块自己的玻璃。其他人不做，那我来做。”

造出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汽车玻璃，曹德旺的精气神全有了。正是在一丝不苟地做玻璃的过程中，他慢慢砥砺了自己的心：真心、诚心、用心、恒心、怜悯心、同理心、敬畏心、素直心、菩提心、谦卑心、归零心、精进心、造物心、天人合一心……

曹德旺明白，“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一个人只有接上天线，从敬出发，看一切人和一切事，才会有可能切实做到： “倾宇宙之心，造当下之大美绝活”。

曹德旺淬炼曹晖

曹德旺是在泥坑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他知道，儿子就是缺练。儿子大学毕业后曹德旺就把他扔进了车间。6年过去了，儿子凭实力熬成了车间主任。看儿子轻车熟路了，不用那么拼命了，车间管理得井井有条，他却感到危机来了。在这样顺风顺水的环境中，能出什么人才？！于是，他心一横，又把儿子发配到香港去搞营销。

曹晖一切从头学起，6年过去，儿子又驾轻就熟了，香港的营销网也建立起来了，宝马车两辆，马仔整天跟着，看上去很威风。曹德旺也不跟儿子商量，又把他甩到美国，让他在那里边学习边开拓经营。

儿子生气了。6年不给他打电话。除非曹德旺去美国看他才说几句话。曹德旺就千方百计找机会去美国，顺便还熟悉了美国，为后来在美国开办工厂做好了准备。在美国6年后曹晖回国了，整天跟曹德旺形影不离，可曹德旺就是不给他真实的授权。

2012年，我请曹德旺去北大百年讲堂跟教授对话。这个小学毕业的企业家一开口，北大清华的教授顿然失色。他的易经造诣尤其深厚。接待他前后我们俩有2个多小时的交流时间。谈起学习心得，他的眼睛顿时放光。可以说，学习不在实践中带着问题学，就什么也学不到！有些教授没有扎扎实实地向世间的苦处行，不知道这片土地上真正的苦痛，怎么能找到解决危机的方法论！

我的兴奋点不在他跟北大清华教授的国学交锋上，我关注的是他淬炼儿子的独特心经。

我问：“儿子回国又快6年了，一个人有几个24年？怎么你现在还不让他接班？”

曹德旺有他一套自己如何成为领袖的想法。他想让儿子从敬字出发，在制作和经营玻璃的所有环节都可以功夫到家，这样他才可以掌管这个企业。又过了几年，曹德旺还是没有授权给曹晖。

而曹晖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愿意活成第二个曹德旺，他要发出自己的光芒。他相信，“心若光明，世界就不会黑暗”。他决定辞职总经理，离开福耀玻璃，自己出去创业，去实现无中生有的创造。

儿子的决定，打乱了曹德旺的既定安排，却契合了他内心的块垒。他支持曹晖出去创业。一个人不经历从“0-1”的创造磨砺，哪里出得来经营企业的骨骼、心胸和视野？！

曹德旺坚信，做企业就是“功夫到家”造物，就是无中生有创造大美的绝活。儿子不熟悉造物的底层逻辑和关键过程，站在旁观者或职业经理人的立场上，就没有办法经营管理公司。

曹德旺看着儿子从头到尾干了一件事，心就踏实了。过了70岁，他才把儿子的公司并购回来，让曹晖登上了大位。

新近看了《雪中悍刀行》，对曹德旺淬炼曹晖的过程，就有了更多的理解。片中描绘了北椋王徐骁刻意培养儿子徐凤年的故事。他不是轻易地传给他权力，而是精心设置了一系列生死考验，让儿子置于死地而后生。老父亲的费尽心机、小心翼翼、筹谋规划、天衣无缝、从容布局，与年轻一代的坚守初心、自我选择、跳出棋局、瞒天过海、我行我素，发生了激烈的冲撞。最终却出来一个光芒四射的北椋王！徐骁赞叹儿子徐凤年：“打破了我的枷锁，以自己的方式面对众生”！

把自己积累了一生所得到的经验体悟，说成是“枷锁”，徐骁不凡。这句话，也正是曹德旺心声的表达。曹德旺的传承，不是几句理念，而是逼着儿子从 “0-1”去造物。在“功夫到家”的过程中，真实地去琢磨人之性和物之性，才可以领会万事万物的第一性原理，才懂得如何驾驭公司之道。

曹德旺清楚，内在的野性不释放，终将一事无成。

文/王育琨（作者系著名管理学家、北京地头力管理咨询有限公司董事长）

图/福耀集团官网

本文刊载于《中外企业文化》2022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