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应是有为画家的必经之路。要画好写生,画家在面对大自然的客观物象时首先要尊重、热爱它们的自然形态美,要怀有敬畏、虔诚之心,要持有像小学生面对未知事物一样的心态去观察、认识、研究物象的体貌特征。
我们以写生松树为例:画家必须先从整体出发,认清松树与其他树种的形、体、态、貌的区别,然后关注它的形体结构:主干、支干、枝、叶的生长规律;研究它们自身的形式美和长势、伸展、转折的动态美;要研究主干、支干、枝、叶相互穿插生长形成的疏密及虚实的微妙关系等等。在充分认识了物象形象特征的基础上要依据造形需要设置相应的笔墨技法:执笔的中锋、侧锋或逆锋的转换,笔锋或聚或散;线条的粗、细、长、短,下笔的轻、重、缓、急,运笔的抑、扬、顿、挫和墨色的浓、淡、干、湿的运用都应紧紧围绕着塑造物象的形、状、体面关系、质感、量感和空间感来进行变化和把握。
画家面对客观物象写生时要对其庞杂的自然形态进行艺术处理。通常人们喜欢采用取舍、夸张、概括的手法。我以为过分地夸张和概括容易忽略客观物象的自然形式美中“自然”的含义,淡化其精神实质特征。对于造形的把握,笔墨技法的运用和画面黑、白、灰对比关系的艺术处理,我则以“取舍、强调、归纳”为理念。我觉得“强调、归纳”与“夸张、概括”相比较为慎重有度。
人们经常以为画家作画是靠灵感和激情,我告诉朋友们面对大自然时它给予了我激情和灵感。在我作画时却是凭借着理性甚至是要保持科研的态度。
面对客观物象的观察、认识是画家主观情思在与客观物象对话、交流的感情上互动。动笔时即开始了主观情思与客观物象的融合。画家的一笔一墨都要努力做到符合客观物象造形的需要;一笔一墨都要考虑到是否能表现出客观物象的形、体、质感、量感和空间关系;难度更大的是画家要面对庞杂的客观物象的自然形态进行分析、研究、对比,一笔一墨都要面对客观物象做出取舍、强调和归纳的抉择。
我说的“取舍”是对客观物象庞杂的自然形态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为了保留客观物象的精神实质特征。“强调”是为了使其自然形式美适度地更加突出的同时又能显现出画家个性形式美的特征。“归纳”则意味着画家要把对客观物象自然形式美的认识经过取舍、强调提升为个性形式美认识的形成过程以艺术实践的方式展示出来,并把提升的认识和经过反复艺术实践形成的具有个性形式美的笔墨造形规律统一总结到画家个性形式美的模式(法则)中。
毫无疑义,画家对客观物象自然形态的“取舍、强调和归纳”是画家主观情思与客观物象融合程度的具体体现。对“取舍、强调和归纳”艺术手法的掌控是否妥当是对画家主观情思的深度考验,是对画家艺术修养、审美能力和再造客观物象形象能力的考验。我提出“再造”一词的意义在于要避免单纯摹拟客观物象的自然主义倾向。经过艺术手法处理以后形成的能体现画家主观情思与客观物象融合一致的艺术形象,我视为对客观物象的“再造”,这样“写意”性自然就蕴含其中了。
我想写到这里读者或许会感觉到从事绘画艺术是略带科学研究的味道了吧。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李可染先生在1976年夏去香山卧佛寺的途中,老人家坐在路边用一个铅笔头、一张纸片在画路边塔松的素描(当时社会环境不允许他大张旗鼓地作画)。我跟他打招呼后他先是一惊,待我自我介绍和讲明我的社会关系以后,老人家惴惴不安的心情才得以缓解。老人家告诉我他是在研究塔松的结构和生长规律……这件事我印象极深,要知道那时的李先生早已是誉享全国、蜚声欧洲的国画大师了。他这种严谨带有科学研究性质的治学态度令我终身难忘。
科学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知识体系,是在人们社会实践的基础上产生和发展的,是实践经验的总结。谈到科学时,人们往往想到的是自然科学,容易忽略社会科学,尤其经常会忽略文化艺术领域中科学的存在。在国画艺术界,人们经常谈论的是“笔墨、理念、灵感、才情”等,很少提及绘画艺术科学、绘画的发展规律和画家对待专业的科学态度。
我们知道无论中外,画家的成长大致都会经历向古人前人学习、深入生活写生、提高艺术修养和进行创作的几个阶段。其实这几个阶段的进展速度和成效均与画家的努力是否具备科学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我以为创新的笔墨形式,创新的理念和灵感、才情的显现不过是持有科学态度的画家在长期艰苦的艺术实践中迸发出的闪光点。
画家要把写实性绘画提高到写意性的高度,最后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需要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逐步总结出自己个性的形式美模式(法则)来,而这个模式(法则)的形成过程中缺乏科学严谨的治学态度,偏离了科学的分析、研究和判断是难以完成的。我热爱写实性绘画,因为写实性绘画最能体现画家关爱人类社会和大自然的真情实感。我推崇写意画,因为写意的理念是为写实性绘画设立了更高的追求目标,为画家的个性展现和创造性提供了无限的发挥空间。
本文开始讲绘画艺术与科学技术发展规律一样都是从低级向高级慢慢发展起来的,同样把写实性绘画提高到写意的境界也是绘画艺术发展的必然规律。只有艺术风格的多样化才能真正体现出百花齐放、丰富多彩的美术局面,这是社会前进发展的需要,也是广大民众日益提高的文化生活的审美需求。
我曾思考,西方写实性绘画由巅峰时期逐渐走向衰落是令人痛惜的事情。一般都认为是由于摄影术的出现给写实性绘画带来的冲击所致。我想如果是摄影术的冲击,受冲击的理应是写实性绘画中存在的单纯模拟物象的自然主义倾向,而不应是写实性绘画本身。如果原因这样简单的话,那么中国写实性绘画却为什么至今依然是绘画界的主流,依然欣欣向荣呢?
我以为这应该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化底蕴有很大的关联。在世界文化的大格局中,中国始终是一个自在、自为和自信的国家,有着自己独立的文化体系和传统,对待外来文化始终具有兼容和融合的能力,使外来文化中进步的部分为我所用,使之成为中华文化传统向前发展的有益成分。因此,在绘画领域里西洋绘画的素描和色彩体系中有益于提高我国绘画写实表现力的理念和技法皆可吸取,把它们融入中国画传统中去,来丰富和发展中国传统绘画。
在我看来,摄影术的出现是为从事写实性绘画和所有从事美术工作的人深入生活搜集素材提供了更大方便,会对写实性绘画和美术事业的发展起到积极作用。
有时我会设想,如果能为西方绘画界和画家们注入些写意理念的话,或许他们就不会因为摄影术的出现而感到迷惘,或许西方写实性绘画也不致于衰落到如此凄凉。(作者系当代著名彩墨画大师)
丹青论道
编者按:在当代的画家中,很少有人能像宋滌那样,在纷繁嘈杂的环境之下,能够宠辱不惊,年过七旬,仍然保持着对艺术的创作激情。几十余年来,他不仅进行了独具个性的艺术实践活动,还将这种切身的创作经验以严谨的学术态度和缜密的艺术思维记录下来,从他近期所著述的一系列学术文章中可以感知到,作为当代在彩墨画领域有着卓越创造的彩墨大师,宋滌对中国绘画传承与发展的思考。